利奥诺拉·卡林顿与她的画作《圣安东尼的诱惑》(The Temptation of Saint Anthony),1945年 图片来源: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Archives, New York
2024年,《超现实主义宣言》发表后的整整100年,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利奥诺拉·卡林顿 (Leonora Carrington)在拍卖会上成为了“最贵”英国出生的女性艺术家。她出生于英国,在墨西哥城度过了人生的大部分时光。 在今年苏富比纽约的春季拍场中,一件卡林顿创作于1945年的作品《达哥贝尔特的消遣》(Les Distractions de Dagobert)以2850万美元的价格售出,超出拍前估价的两倍之多,这件作品也在今年上半年全球拍品成交价格记录中排在第八位。
利奥诺拉·卡林顿,《达哥贝尔特的消遣》,1945年 图片来源:苏富比
三十年间,价格相差57倍
在今年苏富比纽约春拍的现场拍卖过程中,《达哥贝尔特的消遣》这件作品的竞价过程长达10分钟,最后由阿根廷商人愛德瓦多·科斯坦提尼(Eduardo Costantini)竞得,他在2001年创立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拉丁美洲艺术博物馆(MALBA)。据苏富比的官方声明,科斯坦提尼曾于30年前就在拍场中遇见这件作品,但在价格持续攀升后放弃加价。那是1995年的苏富比纽约秋拍,来自美国的私人收藏将这件作品上拍,最终以43万美元的价格落槌,跟今年的落槌价(2450万美元)相比,三十年过去,科斯坦提尼花费将近57倍的价格将这件作品收入囊中。该作品正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拉丁美洲艺术博物馆中展出,“这是超现实主义艺术史上备受赞誉的作品之一,也是拉丁美洲艺术中无与伦比的杰作。”科斯坦提尼对这件作品赋予高度评价。
1985年,美国艺术史学家惠特尼·查德威克(Whitney Chadwick)在她的书籍《女艺术家与超现实主义运动》(Women Artist and the Surreality)中写道: “没有任何其它艺术运动有如此多活跃的女性参与者”,这本书的出现颠覆了艺术史学家对超现实主义的理解,特别是对参与其中的女性角色,从作为“缪斯”形象的出现,到对超现实主义发展的引领。 也是在这一年,卡林顿的作品首次登上拍卖,共有10件作品出现在苏富比的春拍拍场中,仅成功成交了一半。从这一年起,卡林顿的作品几乎每年都稳定出现于拍场,但每年交易额一直处于平稳的状态, 2000年至2010年之间,卡林顿作品每年的全球拍卖交易额维持在14.9万美元至320.4万美元之间,2007年创下的交易额高点并没有被迅速突破,而是处于持续波动的状态,一直到2022年,才以765万美元的全年交易额再次达到制高点。随之而来的2023年其全年交易额再次出现回落,仅达252.7万美元,随后在2024年实现飞跃,至2024年10月的全年交易额已达到2928万美元,《达哥贝尔特的消遣》的成交占据了交易额的一大部分。
阿根廷商人愛德瓦多·科斯坦提尼与利奥诺拉·卡林顿画作《达哥贝尔特的消遣》 图片来源:苏富比
据Artprice统计,卡林顿作品的价格指数(以当年1月1日记)从2000年开始处于平稳波动状态,在2009年和2012年达到小高峰,分别为360.86和378.56,但小高峰的产生也伴随着回落的出现,2016年一度降至低于2000年的水平,此后几年稳步波动攀升,在2023年(1月1日)达到422.39的小高点后,于2024年10月1日迅速攀升至857.8。从价格指数的角度看,已超过马克思·恩斯特(Max Ernst)和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í)这些长久以来被视为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也超过了Artprice的全球价格指数。
利奥诺拉·卡林顿作品价格指数,2000年至2024年 图片来源:Artprice
作品的高价成交也使卡林顿成为拍场中最受追捧的艺术家之一,2850万美元的价格与弗里达·卡罗(Frida Kahlo)创下的拉丁美洲艺术家的最高价艺术品记录(3480万美元)接近,这个记录的创造者同样是科斯坦提尼,这件卡罗作品同样保存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拉丁美洲艺术博物馆中,在永久收藏展厅里呈现。 同时,卡林顿作品在公开市场中的表现,也超过了马克思·恩斯特(Max Ernst)和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í)等超现实主义代表人物的记录,他们两位的作品拍卖记录分别为2100万美元和1200万英镑。
弗里达·卡罗,《迭戈和我》(Diego y yo),1949年 图片来源:苏富比
近年来,拍卖场中对超现实主义女性艺术家的兴趣也在增长,这些艺术家在拍卖会上正在取得越来越高的价格,例如2021年,弗里达·卡罗(Frida Kahlo)的《Diego y yo》所拍得的3480万美元,既创下拉丁美洲艺术家的最高价艺术品记录,也是有史以来女性艺术家在拍卖会上取得的第二高价。这个被忽略了数十年的群体在经济增速放缓的当下备受关注,“近期拍卖中对以前被忽视的与超现实主义运动有关的女性艺术家的兴趣激增,标志着一个极其重要的文化转变,”纽约苏富比现代艺术晚拍负责人阿莱格拉·贝蒂尼(Allegra Bettini)在声明中说道。
利奥诺拉·卡林顿目前拍卖第二高价作品,《La Grande Dame (The Cat Woman) 》,雕塑,1951年。于2024年11月18日在纽约苏富比拍出,估价500万至700万美元,落槌价980万美元,成交价1138万美元 图片来源:苏富比
迟来的梳理与回顾
超现实主义运动中的核心成员总被认为大多是男性,例如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í)、马克斯·恩斯特、勒内·马格里特(René Magritte)等,但女性艺术家在这场运动中所扮演的角色不可忽视,她们在一个男性主导的圈层中释放自己的声音,开拓地位。尽管女性艺术家的角色在以往的艺术史中时常被描绘为男性艺术家的“缪斯”,但卡林顿却说道: “我没空做别人的缪斯,我忙于反抗我的家庭并学习成为一名艺术家。”
出生于英国富裕家庭,在二战期间流亡墨西哥,并在这个地理边陲之地度过生命的大部分时光,几十年来,卡林顿似乎总处于艺术史与主流叙事的边缘地带,直至2015年,泰特利物浦分馆举办了卡林顿回顾展,她的一生和艺术创作的全貌才首次全面地展示在英国公众面前。
利奥诺拉·卡林顿个展在泰特利物浦,2015年 图片来源:TATE
她是超现实主义流派的弄潮儿,也是女性主义的倡导者,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卡林顿和其它女性主义者就曾发起了墨西哥女性解放运动。近年来,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特别是该流派中的女性艺术家频繁出现在全球各大机构和双年展中,关于超现实主义女性艺术家的梳理越来越全面,曾经隐藏着的历史逐渐显露,女性艺术家在超现实主义发展过程的重要角色也终被广泛认知。
卡林顿笔下的多元世界至今仍在为生态、物种、性别等诸多议题提供思路。2023年,威尼斯双年展以卡林顿在上世纪50年代创作的绘本为灵感,以“梦想之乳”( The Milk of Dreams)命名本届双年展的主题。威尼斯双年展组委会对卡林顿的致敬,既彰显着其作品对当下产生的启迪,也代表着艺术界及艺术史对于卡林顿艺术成就和影响的正视与承认。她不再是男性艺术家的“缪斯”,而是具有反抗精神、前锋精神的女性艺术家。
利奥诺拉·卡林顿作品在2023年第60届威尼斯双年展现场 图片来源: La Biennale di Venezia 2023
关于卡林顿以及超现实主义女性艺术家的梳理和承认并非一蹴而就,近年来,无论是国际知名画廊的梳理,或是权威艺术机构对这一主题的重视,都使超现实主义女性艺术家成为备受关注的群体。
2017年,白立方伦敦举办展览“醒来的梦想家”(Dreamers Awake),着重探讨女性艺术家对超现实主义的贡献。这场展览汇集从1930年代起的多种媒介作品,从女性总被描绘的“他者”角色,转而探讨女性艺术家作为创造力、感知力和思考力的存在。展览同时也强调了超现实主义对新一代年轻艺术家的持续影响。
利奥诺拉·卡林顿,《随后我们看到弥诺陶洛斯的女儿》(And Then We Saw the Daughter of the Minotaur),1953年 图片来源:MoMA
利奥诺拉·卡林顿作品《随后我们看到弥诺陶洛斯的女儿》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馆藏展厅,2024年
2019年,重新开馆的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将卡林顿的作品放置在超现实主义展厅的醒目位置,并在2020年购入两件她的画作。同年,位于纽约的Di Donna画廊举办一场名为“超现实主义在墨西哥”(Surrealism in Mexico)”的展览,梳理了1940-1955年间,一群国际艺术家为逃离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欧洲,前往墨西哥定居后使超现实主义的原则在新的文化和流亡经历中转变的过程与成果。卡林顿的作品也在这场展览中,当远离压抑的成长环境和战争的恐怖,卡林顿在墨西哥发展了更加自由的视觉语言。《纽约时报》对这场展览评价道:“一些超现实主义最优秀的画作是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在墨西哥由女性创作的。”
2021年,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呈现展览“超现实主义跨越边界”(Surrealism Beyond Borders)呈现了来自45个国家的艺术家在近80年间的超现实主义创作,该展览也于2022年2月巡展至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
利奥诺拉·卡林顿,《马克斯·恩斯特肖像》,约1939年,于浦东美术馆“百年狂想:苏格兰国立美术馆的超现实主义杰作”展出 图片来源:浦东美术馆
“百年狂想:苏格兰国立美术馆的超现实主义杰作”展览现场,浦东美术馆,上海,2024年
今年,上海浦东美术馆呈现了一场来自苏格兰国立美术馆(National Galleries of Scotland)馆藏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群展——“百年狂想”,透过对百余件超现实主义重要作品的重新梳理,再次追溯了自1916年“达达”的诞生直至20世纪晚期超现实主义团体解体后艺术家们的持续创作。展览最后一个章节特别探讨了该运动中的女性成员、她们与同时代男性艺术家的合作和交往,以及与超现实主义核心团体间若即若离的关系。
国际知名艺术机构对同一主题的关注并不是巧合,而是艺术界中涌起的一座风向标。对女性艺术家角色的重新评估是这些大型展览的共同点,在梳理和回顾历史的同时,赋予艺术品其应有的价值,和迟到的承认。卡林顿作品在拍场上的高价成交,将这个浪潮推向新高度,如同觉醒时分,是市场的觉醒,也影射着艺术界的觉醒。
7月12日起,“利奥诺拉·卡林顿:叛逆幻想家”在“纽兰兹之家”(Newlands House Gallery)展出,这座位于英格兰佩特沃斯的乡间展馆,在其身后取得的成功背景下重新审视她的作品,演绎着一场超现实主义艺术的狂喜。
2000年,卡林顿在墨西哥城。
卡林顿是一位打破界限、创造富有想象力的艺术家。她与所有伟大艺术家一样,是多方面的创造者。此次展览是与现代艺术大家的邂逅,她终于获得了应有的认可。
今年5月,她的画作《达戈伯特的干扰》(Distractions de Dagobert,1945)在苏富比以2850万美元的价格售出,使之成为有史以来最贵的英国女艺术家。6月,巴塞尔剧院广场揭幕了卡林顿的青铜雕塑《舞者》(Bailarin,1954年),以庆祝超现实主义宣言发布百年。
卡林顿, 《达戈伯特的干扰》, 1945年
然而,当比她年轻得多的堂妹、作家乔安娜·穆尔黑德(Joanna Moorhead)重访晚年的卡林顿时,她几乎已被遗忘。想象一下,一位活着的超现实主义者,仍在墨西哥她那充满奇珍异宝的家中工作。她自1940年代起定居于此,到了世纪之交时却无人问津、不被关注。
卡林顿, 《神话人物:舞者 II》,1954
2024年6月,卡林顿的雕塑《舞者》落地巴塞尔剧院广场
“女人不会画画。”卡林顿在一段录音中咆哮道,用她的烟嗓讲述着她青年时期社会对女性的偏见。她不仅遭受对女性的偏见,也遭受对超现实主义的偏见。超现实主义给现代艺术运动带来震动,但在20世纪40年代末,先锋派认为超现实主义已经过时了。卡林顿在她的超现实主义之梦过时几十年后,仍在创作着梦幻的艺术。
左:Kati Horna,卡林顿在工作室肖像,1956年;右:卡林顿,《抱狐狸的女人》,2010年
“纽兰兹之家”的展览带领观众回到1930年代,当时超现实主义如同一场狂欢。李·米勒 (Lee Miller) 的黑白照片捕捉到了卡林顿的美貌,最重要的是,她与白发苍苍、眼神深邃的德国超现实主义画家马克斯·恩斯特 (Max Ernst,1891-1976) 拥抱在一起。
卡林顿与马克斯·恩斯特。
像艺术圈子中的多数女性一样,卡林顿被视为缪斯,诗人安德烈·布勒东则称她是一名女巫——如同用魔药引诱奥德修斯的喀尔刻,她的魔法则是“温柔,却又透着一丝嘲弄的目光”。而在卡林顿的奥德赛中,扮演奥德修斯的是马克斯·恩斯特。1938年,19岁的卡林顿在逃离家庭、初入社交界时结识了47岁的恩斯特,恩斯特是一名一战老兵。恩斯特离开了自己的妻子,两人移居至法国南部小城圣马丹-达尔代什(Saint-Martin-d'Ardèche)。在那里,两人互相为对方画肖像、一起合作创作作品。卡林顿迅速地成长为一名超现实主义艺术家,掌握了并置动物、机器装置和梦幻图案的典型表现形式。
恩斯特与卡林顿于法国南部小城圣马丹-达尔代什的住所。
多年来,她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尤其是她与恩斯特的爱情故事,与毕加索、达利、米罗和杜尚等超现实主义偶像的友谊,在西班牙精神病院的那段经历,以及从战时的欧洲逃亡至墨西哥城,这一切让超现实主义圈子里的其他人着迷于她。但卡林顿并不是缪斯女神。正如她所说:“我没有时间成为任何人的缪斯女神……我忙于反抗我的家人,并学习成为一名艺术家。”
1942年秋天,马克斯·恩斯特(坐)与利奥诺拉·卡林顿、马塞尔·杜尚和安德烈·布勒东在纽约。
展览中一个令人惊叹的房间将观众带入了他们20世纪30年代一起生活和工作的法国南部房屋。房屋与卡林顿离开时一模一样。彩色照片展示了布满了马和鸟壁画的房屋内部。这是代表他们的图腾动物。在一次拍摄的采访中,乔安娜·穆尔黑德问卡林顿恩斯特教了她什么。这位90多岁的老人对这个问题置之不理,如同拂去烟灰一样。他们不谈论艺术,他们创造艺术。
1924年的超现实主义宣言几乎完全没有提及艺术。其作者、诗人安德烈·布勒东和他的朋友们在寻找诗歌的秘密,并在弗洛伊德的“潜意识”中找到了它。他们希望通过“自动”写作等释放纯粹的潜意识图像。但是,如何将这些诗意的实验转化为艺术呢?恩斯特认真地对待这个挑战,发明了在木地板上用蜡笔摩擦、剪切拼贴旧维多利亚时期杂志等方法,超越了弗洛伊德,将自己认同为一个叫做洛普洛普(Loplop)的鸟形角色。
利奥诺拉·卡林顿,《马克斯·恩斯特肖像》,约1939年(目前正在上海展出)
卡林顿并未处于他的阴影之下,而是一个同样踏上通往普遍潜意识领域的旅行者。超现实主义并不是真正的个人主义艺术,更不是一种技巧性的艺术。它是一种依赖于解锁潜意识的概念艺术。卡林顿能够随时解锁潜意识,一直到她生命的终结。
这正是这场展览如此令人着迷的原因。糟糕的超现实主义会让人觉得虚假或勉强,但卡林顿真正掌握了梦境的钥匙。她的脑海中抛出各种生物、幽灵和恶魔,并通过青铜雕塑和羽毛面具将它们实现。这些神话生物是无法抗拒的。
卡林顿,《龙》,1979
2022年,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梦想之乳”(The Milk of Dreams)来源于卡林顿创作的一本同名童话。今年,恰逢1974年卡林顿超现实主义小说《魔角》(The Hearing Trumpet)出版50周年。展览展示她在各种媒介领域的创作,从1979 年卡林顿在墨西哥城国立美术学院 (INBA) 制作的挂毯,到20世纪50年代为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制作的受阿兹特克和玛雅文化启发的面具,以及1974年为西蒙·安季莫维奇·安-斯基 (Salomon An-ski)的戏剧《两个世界之间》制作的服装系列的石版画。
卡林顿为《两个世界之间》服装设计制作的石版画。
卡林顿作为剧作家的作品也得到了展示,其中包括《佩内洛普和朱迪思》和《最后一个蛋的故事》(1970)……这些作品将共同展示卡林顿在长达80年的职业生涯中创作的丰富。
卡林顿的金工作品《星期二》,2008 年,18k 金镶宝石
卡林顿的雕塑《老马格达莱娜》(Old Magdalena)全身覆盖着毛发,像一个奇异的哨兵。她充满激情的青铜雕像《牛头怪之女》是一头长角兽体,身材纤细——它光滑、优雅,不是技术上的突破,但其纯粹的怪异感和最重要的信念令人着迷,它是真实的。这些面孔肯定也同样来自她英国家乡记忆中的怪兽和绿人。这些是她在梦中看到的面孔,每一个都不同,每一个都熟悉。
卡林顿,《牛头怪之女》,2010
卡林顿一直创作,直至去世。这里展出了她的最后一件作品,也许是一只巨大的带刺羽毛鸟的雕塑。这是一件杰作,一个强烈体现生命力的作品,傲然行走,刺破空气。或许,它也是她关于情人“洛普洛普”的怀念。
卡林顿,《Ave》,2011